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纳博科夫:雷雨

2020-12-09 09:40 From: www.xuemo.cn/en Author: Xue Mo Culture Browse: 16308893 Times

纳博科夫:雷雨

  我开门进屋,不料风儿抢先进了房间,而当我回身关门时,它乒的一声推开窗扇匆匆溜掉。在我窗下,是个深深的院落,白昼透过丁香树丛可以见到晾晒在绳子上的一件件衬衣。有时从丁香丛后还传来狗的悲哀的吠声、回收空瓶的小贩的吆喝以及喑哑的如诉如泣似的小提琴声。有一次,院子里来了个浅黄头发的胖女人,亮开嗓门,唱起了歌。歌声如此地动听,以至各家的女佣都把光溜溜的脖子伸出窗口。女人唱罢,院子里居然一反常态,变得悄无声息,只有我的女房东——一个懒于梳妆的寡妇——在走廊里独自呜咽。

  现在深院里一片昏黑。坠进院子的盲目旋风忽又升起,在高处急剧盘旋,故态复萌。我对面一堵黑墙上的所有窗洞本像一个个琥珀色的深渊,这会儿窗洞口手影发影交错,人们纷纷抓住被吹得摇摇欲坠的窗扇,乒乒乓乓地将它关上。窗内的灯火灭了。暗紫色的夜空响起了如同石块从高处掉落的沉闷雷声。那么静,一如双手紧抱丰满乳胸的女乞安静得不发一声。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使我紧张的神经得到松弛,我在这宁静中睡着了,而我的梦,全为你所占有。

  我之所以醒来,是因为夜坍塌了。疯狂的、苍白的闪电像是巨轮辐条的反光,一个接一个霹雷敲打着天宇,哗哗,大雨铺天盖地。

  我被这幽蓝的电闪、袭人的冷气迷住了,伫立在湿淋淋的窗口,吮吸着灵界的气息,心则像震动的玻璃铮铮作响。

  先知的马车沿着云头奔驰,它的响声越来越猛。广漠的黑夜,铁皮的屋顶,摇曳的丁香花丛,全被遽发的天火照亮,他——大把蓬松胡子的白发巨人,身背疾风,穿着飘飘散散的、闪亮闪亮的宝衣,昂然挺立在风火轮马车上,双手紧握急奔的巨马的缰绳。马的毛色是乌黑的,颈鬃像烈焰红得发紫。它们急急地飞奔,从嘴里噼噼啪啪地飞溅着口沫。因为马儿奔得太快,马车倾斜了。张皇的先知虽勒紧缰绳亦徒劳无益,他的脸因疾风和紧张而扭曲了。旋风吹开他衣摆的皱褶,露出他那强壮的膝盖。其时马儿抖动着烈焰般的鬃毛,性急火燎而且益发狂暴地踏着云头往下冲刺。啊,它们拖着隆隆马车行进在闪亮的屋顶上,一只轮子脱离了车轴,以利亚的身子倏地一晃。而驾车的马儿因踩及尘世间的房屋的铁皮盖顶,简直像是疯了,它一跃而起,向上方奔腾。先知被扔出车外。我从窗口目睹那只硕大无比的风火轮滚到房檐,然后落进昏暗的院子里,烈马拖着向一边倾斜的独轮轻车,早已奔驰在云端之上。隆隆声戛然而止,雷火亦消逸于紫色深渊。

  跌落在屋顶上的先知好不容易站立起来,连手里的马鞭也掉了。他不慎一脚踏破了天窗,哎哟一声,忙不迭双手抱住烟囱,然后徐徐转过黝黑的脸膛,似乎在寻觅什么,大概,是在寻找那只从金轴上脱落的车轮。嗣后,他抬头望天,捋了捋乱蓬蓬的胡须,生气地摇摇头——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并非第一遭——接着一步一拐地,小心翼翼地走下屋顶。

  我离开窗口,急急忙忙披衣下楼,往院子奔去。惊雷已远去,但还飘散着星星雨点。东方露出了鱼肚白。

  从高处看,庭院里似乎是一片昏黑,其实那里只不过弥漫着一层欲消犹存的雾气。在湿漉漉的、雾气腾腾的草地中央,站着一个弯腰曲背的瘦老头,穿件淋湿了的宽袖窄身长袍,嘴里念念有词,眼睛则东瞅西瞅。他见到我,气忿地问:

  “是你,叶利谢伊。”

  我鞠了一躬。先知打个嗝儿,捋捋光脑门:

  “掉了一个轮子,帮我找找。”

  雨止了。屋顶上空的大块浮云如同着了火一般。周围的一切——树丛、栅墙、光闪闪的狗舍——都在蓝莹莹的、似梦非梦般树丛、栅墙、光闪闪的狗舍的空气中浮游。我俩在角角落落翻寻了好久。老头儿撩起被雨水淋得沉甸甸的长袍,连咳带喘,穿着他那双笨头笨脑的凉鞋蹚过一个个水洼,他鼻尖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水珠。我扒开丁香树靠根的枝桠,在一堆垃圾上,发现一个小铁轮躺在碎玻璃碴中间。看来,这是童车上的小轱辘儿。在我耳边喘着粗气的老头儿急急推开我,由他自己捡起这锈轮,接着,朝我眨眨眼:

  “瞧,它滚到哪了……”

  说罢扬起白眉瞪着我,想起了什么似的,命令我:

  “背过身去,叶利谢伊。”

  我乖乖听从他的吩咐,甚至眯缝起眼睛,转身站了有一分钟之久,但终于禁不住……

  庭院空空,只有那只长毛蓬松的老狗从狗舍伸出苍白的嘴脸,惊奇地瞪着褐色眼珠,像人一样仰望着上空。我抬头看去,见以利亚已攀上屋顶,铁皮房檐在他身后一闪一亮,乌黑的烟囱上方停留着一团接一团的橘红彩云。我和默不作声的长毛狗一起注视着先知如何走上屋脊,沉着地跨上云头,踩着如火彩云步步向上攀登。

  小轱辘经太阳照射顷刻成了金灿灿的巨轮,以利亚本人也烈焰烧身,逐渐与他步入的天空的彩云合而为一,最后隐没于火光熊熊的空谷。

只在这时,长毛狗方发出清晨第一次喑哑的吠叫。亮晶晶的水洼掀起了粼粼涟漪。阳台上,殷红的天竺葵在微风中摇曳。三三两两的窗户梦醒了。我脚套湿淋淋的十字叉拖鞋,身上只穿一件乳白色睡衣,上街追赶睡眼惺松的第一辆电车。睡衣下摆随着我奔跑而飘荡。我止不住地笑,想着我怎样到你跟前诉说那场夜空的奇迹,那个年老的愠怒的先知怎样跌落进我的庭院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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